1.

剛踏出機場,旋即感受到當地不尋常的炎熱氣候,「不是已經秋天了嗎?」他在心裡犯嘀咕;身上原本如大衣般緊密包覆著的冷氣氣體迅速瓦解、消散。好笑的是,前面熱後背冷的人卻在這時打了個大大的噴嚏,接著第二個、第三個…,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知道自己鼻子有過敏的傾向。由於發出的聲響過於巨大又滑稽,路過的行人不禁側目。縱使心中些微不悅,也只能急忙從口袋中掏出已使用過、皺巴巴的面紙狼狽地接住下一波更大的噴嚏。

現在是九月初,下午一點鐘。

台灣,高雄,小港機場。

以為自己會就這樣融化在航廈大門口,或者來不及去學校報到便先像水蒸氣一樣人間蒸發了。這一點都不好笑,回想那些電視上莫名奇妙的新聞,一個初次造訪他鄉的異地人很可能遇上專搶別人手上食物的搶匪、也很可能看見穿著大翅膀試圖從大樓頂上展翅高飛的鳥人,或者,走在路上踢到一塊兩億六千萬年的化石;溶成灘血水蜿蜒爬進排水孔或飄散成水蒸氣然後飄上天空,誰知道呢?這個世界的萬物運行本就沒有什麼道理可循。

抹掉順著鬢角蜿蜒而下的汗珠、摸摸逐漸發燙的額頭,又是生平第一次的體認:中長度的自然捲髮真他媽礙事。開始有些懷疑自己這趟遠途旅程來得正確嗎?誇下海口號稱不需要接機是不是於過魯莽?想到已和要去報到的大學簽下兩年工作合約,即將在這塊陌生的土地上居住至少兩年的時間,突然覺得太陽穴一跳一跳脹痛起來。但不出幾秒,意識到再多疑慮抱怨也無法改變現狀後,決定將這些負面想法暫時屏除;況且已經答應了那個人,出爾反爾不是他的風格。

從背包中拿出透明的文件夾,又在文件夾中拉出一張裝在拉鍊袋裡的白紙,小心翼翼地攤開。看上去像是某張從空白畫冊上隨手撕下的其中一角,不規則的頁面邊邊如雜草般東倒西歪;他卻視若珍寶,食指輕輕撫過一遍、又一遍,仔細閱讀某人草率寫下的文字還有歪七扭八的圖畫,過了會才又細心地收回拉鍊袋裡。接著,從文件夾中拿出另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攤開來是高雄市全地圖,清楚記載著每一條大道、街巷,甚至路口名稱。研究了很久,左看看、右看看,正看、反看不下數十次,但那些密密麻麻蜘蛛網般交織錯落的街道,跟老家井然有序的巷道完全不同;雖自認出發前已做過充分準備,實際到了當地還是覺得身處一團迷霧之中。或許是天氣太熱讓他暈頭轉向,或許是高溫空氣中充斥著奇特的氣味容易擾亂思緒;也可能是因為孤獨一人…,心底竟淺淺冒出無計可施的驚慌失措感,這是非常罕見的事情,至少他在家鄉生活的三十年之間從未發生過。

在一籌莫展的情況之下,似乎只有問路這個方法可選擇。

「先…先生,請問這個地方怎麼去?」

站在不遠處的中年男子看見一百八十幾公分、褐髮藍眼的外國人接近,下意識有些退縮;但聽到對方說出流利的中文,表情瞬間鬆懈和緩許多,臉上也掛起充滿善意的笑容,開始熱切地為他指點方向、鉅細靡遺講解有哪些大眾運輸工具能搭乘。

「安內有沒有聽懂?偶再說一次,口以搭十二號公車還是高雄客印到吼車站,阿不然捷印也有去吼車站,到那邊你再問人家看要搭幾號。吼車站你知道嗎?粗淚,粗淚死的線,『噗噗,請嗆請嗆!』,阿嗯戈你不要跑去搭吼車喔,安內會跑去台南,哈哈哈。」

男子的腔調怪異,咬字跟學校那些老愛捲舌的中文老師南轅北轍導致他聽得滿頭霧水,但對方態度這麼熱心積極,又不好意思貿然打斷,只能在連串怪腔怪調的話語中努力記住關鍵字;反正,路長在嘴上,迷路的話再問人就好了吧?不知不覺間,他開始覺得在這裡問路似乎不會有太大困難,至少台灣人比他想像中容易親近。前提是撇開那特殊口音不談。

「十二號來了!緊內緊上車。阿你有沒有零錢?偶這裡有,來,給你。記得蛤,到吼車站下車。」

中年男子匆匆忙忙往他手中塞幾個銅板、邊將他拉向已進站停靠的公車,還搞不清楚怎麼回事,公車的門「噴咻」已在面前緩緩開啟,自己莫名其妙地上了車。男子指著他朝司機大喊幾句,但內容不是中文、一句都無法理解,只聽到從剛剛就不斷出現的「吼車站」。自動門又「噴咻」地緩緩關閉,他有點緊張,忙望向門外的中年人、希望再次確認這輛公車前往的方向是正確的。自動門外的男子一副任務已完成,很滿足的表情,微笑朝他揮手;頓時有種錯覺,此刻自己正站在馬德里機場的海關入口處,而朝他揮手的是那個和藹可親、每天都笑呵呵的老爸。心,慢慢安定下來。自己竟然可以毫無理由地信任一個素未謀面、甚至語言不太通的陌生人,他感到有些意外。

「你先找座位坐著,火車站是最後一站,到的時候我會叫你。」

公車司機對他說。愣愣地點了點頭,念頭一轉本想再攤開地圖問個清楚,但看看司機專注駕駛的神情,最後決定還是自己想辦法。

找到座位後解下背包,使勁將有些生鏽卡住的窗戶拉開半邊,陽光直直射進車廂內,在座椅和他的身上形成刺眼的強烈光圈,炙熱的程度驚人,甚至連吹到臉上的風都挾帶著熱度;拿出隨身聽兩耳掛上耳機,溫柔的女聲、有時嘻笑有時低吟呢喃般的嗓音撫平心頭不安焦躁。輕輕閉上雙眼,細細感受被烈陽包覆所產生的奇異安全感,罕見的慵懶以一種超慢速度溫和襲捲而來,沖淡些許時差和長途旅程後所留下的雙重疲勞。

2.

公車來了。

明知學校離公車站牌有段距離,仍習慣性回頭往那個方向望去,確定沒有人跟過來後才踩著輕巧的步子上車。

司機瞄了一眼她身上的學生制服,狐疑地問:「妹妹,今天學校放假嗎?」她聳聳肩不置可否,見對方有意繼續追問,立刻比手劃腳起來;獨特的手勢一看便知道是特殊人士的溝通方法,女孩使起來一點都不生疏、動作流暢而熟稔,就像平常人開口說話般輕鬆自然;司機臉上露出微妙的表情,有些抱歉、又有些為難的樣子,只能潦草結束對話擺擺手趕快讓女孩通過。在司機先生看不到的角度,她吐吐舌頭、露出促狹的微笑。

頭倚靠窗邊,公車奔馳時的顛坡讓緊貼著玻璃窗的前額不時輕輕碰撞著、扣扣地形成某種穩定的節拍,女孩並不覺得疼痛,也聽不見任何聲響;就像住在深海裡的魚,絕大部分時間處於靜謐無聲的狀態之中,偶爾遠遠自海平面上傳來一陣模糊的聲波,在水裡捲起躁動的螺紋、驚慌上升的氣泡;而這種情況真是非常「偶爾」。手指跟著節奏輕敲窗框,在心中勾勒出一張張栩栩如生的鉛筆圖,然後想像自己正用各種鮮艷顏色的蠟筆上色。窗外播放一幕幕飛過的街景,她著迷地望著那些側背皮包、行走動作筆直的上班族,一個誇張的閃躲避開對向迎面而來另一名行色匆匆的路人,有點懊惱地回首偷瞪了對方幾眼;早餐店裡手腳俐落的老闆娘,面部表情僵硬空洞,宛如被困在某處溝槽中、已積滯數十年的死水,機械式不斷重複煎翻炸、最後一氣呵成包裝將蛋餅交給客人,有點狼狽的披頭散髮,緊皺的眉頭即使完成手上的工作也不見任何放鬆;還有白髮蒼蒼、駝背的老太太,一手提著滿到溢出塑膠袋的蔬果、一手撐著小花點洋傘,穿著傳統的包腳布鞋在潮來潮往的人流中力求生存,緩慢前行,經過身邊的路人速度稍稍放慢了些,但沒有人願意在她身後多等個幾分鐘。

女孩喜歡觀察每個人在不同時刻流露出的真實臉孔。

前方的博愛座坐了一對母子,頭枕在母親肩上的弟弟看起來年紀很小,一對大眼睛骨碌碌地轉,與她四目相接後旋即看往別的方向,過了幾秒又掃回她身上,發現女孩正直直盯著他,有點被逮個正著的意味,露出害羞的微笑,嘴角鑲嵌著兩個小梨渦。她調皮揮揮手逗他,小男孩笑開,一雙眼閃著晶亮晶亮的光采。她吐吐舌、扮鬼臉,他也有樣學樣。兩人就這樣玩得不亦樂乎,直到母子下車為止。

剛過正午時分的烈陽曬在手臂上很燙,久了,會讓人有種懶洋洋的感覺。女孩從書包拿出A4大小的本子和一枝HB鉛筆,抬頭望天空,撐不了幾秒眼睛就被尖利的陽光刺得發疼,只好用左手在眼上搭成一道遮陽棚、右手稍微壓著本子迅速勾出線條。

路邊的建築物逐漸密集起來,車上的乘客不知不覺間已多到接踵摩肩,綠色藍色的客運招牌清晰可見。等到達高雄火車站時,草稿也已完成大半。因為煞車的作用力,一個搖晃,擁擠的車廂內立刻掀起陣陣波濤,人們往前撲進、爾後又順著作用力自行捲回來;中年人滿臉不悅、罵罵咧咧,年輕人嘻嘻哈哈笑鬧成堆。當然,所有一切都是無聲的畫面。看到同一時間同一空間裡不同人湧現這麼多不同的情緒,女孩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其實翹課來這裡並沒有什麼特定目的,純粹想觀察其他人都在這個時間做些什麼事。學校沒有不好,她只是膩了,如此而已。來到火車站可以看見各式各樣的陌生人;有的千里迢迢來到這裡的公車總站等換車、有的想去附近的商店街閒晃、有的是來補習、有的是為了搭火車……,每天來來去去的人幾乎都不一樣,每個人有每個人背後的目的;”他們究竟是要去哪裡?抵達終點後要做的事情又是什麼呢?”她深受這些充滿臆想猜測的故事吸引,即使必須冒著回家後可能被毒打一頓的風險也無法放棄此項「課外活動」,常常逮到機會就從學校逃脫。

依照慣例她在公車總站候車處、一排排白色橘色的塑膠椅中挑個位置,好整以暇地坐下,翻開手中的本子直接跳到空白的下一頁;眼睛不斷掃瞄四周圍,仔細揀選適合的作畫主題。

在某個站牌排隊隊伍中,一個理著小平頭皮膚黝黑的男人,簡單輕便的衣著、背著某名牌的運動款式斜背包,看起來年紀二十多歲;應該是放假準備回家的阿兵哥,才會有閒情逸致專心讀武俠小說。厚重的眼鏡鏡片表示有用眼過度的傾向,可能看太多書也可能喜歡長時間盯著電腦,所以有點駝背;唯一能確定的是他並不熱衷戶外運動,露出袖子外的皮膚黝黑、卻與袖內的皮膚形成明顯色差,手臂看似結實但肌肉形狀並不突出,八成是進了部隊短期操練出的成果。另一行隊伍中,染了髮卻褪成斑黃枯草色的年輕母親手裡邊緊抓著她的小孩、邊齜牙咧嘴責罵他;雖聽不見任何聲音,從孩子眼中的恐懼委屈也知道那肯定是場可怕的災難。她替那孩子感到難過,但一方面又忍不住好奇地觀察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

因為無法實際感受到音量大小所傳達出的情緒變化,她從來不曉得當人的眉頭緊皺、臉部頸部肌肉用力,眼神凌厲而嘴巴張開閉上的速度比平常快一倍時,所發出的是什麼聲音;大部份時候讓她感到驚懼的,除了發怒者面目猙獰的臉孔,更多是承受怒氣者臉上害怕、畏縮,或者壓抑、隱忍的表情。那是種很扭曲、很激烈的情緒釋放。

突然,停靠的十二號公車魚貫而出的人龍裡某個身影攫住她所有注意力。那是個高大的外國男人,深褐色的蓬鬆卷髮在陽光照耀下隨著主人步伐跳躍,乳白色的肌膚非常顯眼。帶著遲疑的表情跟隨他人腳步踏進總站的圍欄,左望右瞧後,帶著不安的神情從背包掏出地圖,審慎認真研究起來;莫約幾分鐘,困惑迷惘漸漸在臉上聚積成一團濃霧,他煩躁地耙耙頭髮,無意識地將掉落額前的幾撮捲髮拉直、反覆作著同樣的動作。起初,一鬆手捲髮立刻彈回原來的位置,但後來卻越拉越長、越拉越長…,後來居然變成真的直髮。

看了好一會,女孩慢條斯裡地將本子與鉛筆收進書包,站起身朝那個外國人的方向走去。

3.

每次遇到問題總是習慣自己面對、自己想辦法,然後自己解決。曾有人三番兩次勸告過,那時的他只當作耳邊風,等下次發生狀況時,依舊我行我素。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覺得不管依靠誰都有風險,只有自己才最值得信賴。

但這次他想改變作法。

從口袋掏出一本小筆記決定這次要他問路的對象直接寫下關鍵字;然而候車的民眾看見他拿地圖走近時不是眼神躲避、就是像看到什麼恐怖的東西一樣繞道通行。跟在小港機場的境遇大不相同,他有點沮喪。突然,身邊多出個小小的身影;抬眼一望,是個年紀很輕的女孩。拿過他的筆記本唰唰地劈頭就開始寫,然後遞還。

「你…什…地方?」他的中文閱讀能力不太好,尤其繁體字,幾乎都是藉由某人的指導才勉強認識幾個。

「我看不太懂中文…。」

對方沒說話,接過筆記本又是一陣唰唰的書寫。

「你要去什麼地方?」這次是用英文。

他不覺詫異。

詫異於對方寧可用英文重新再寫一次也不肯開口用中文問。心裡覺得不太舒坦,對方是不是把自己看成什麼都不懂的笨蛋老外?他們甚至根本沒有真正交談過,是什麼根據讓她認為自己一定聽不懂?於是,他刻意用非常字正腔圓的中文回答,甚至連學校老師的捲舌兒都加上。

女孩皺了皺眉,又寫下「坐公車比較方便,但需要時間比較長,可以嗎?」

“可以嗎…?”這是什麼意思?他正思索著、抬眼瞥見女孩臉上露出有點不耐煩的表情,便點點頭。

「我正好也要去那裡,可以陪你一起搭車。」

「謝…謝謝。」沒想到最後結果會是這樣,他有點發傻。

女孩展放笑靨,彎彎的鳳眼瞇成兩條弧線,含蓄小巧的鼻頭形狀看起來圓滾滾的,和他印象中台灣女生的長相不太相同。記憶裡的那個人有深厚的雙眼皮、高挺的鼻樑,臉頰佈滿細小的雀斑,總是神采奕奕充滿朝氣的模樣;不管到哪裡輕而易舉就能成為全場焦點,因為毫不掩飾的自信、光芒四射;對於自身喜怒哀樂的情緒從不隱藏,非常容易被看穿,但同時也因為不懂得偽裝、不會假以顏色,很容易在別人眼中留下高傲的形象。其實,她只是個熱情活潑、性格簡單的人。

「你從哪裡來的?」女孩主動開啟話題。

「西班牙。」他想了想,又補充道:「我在西班牙北部長大,在Salamanca唸書、工作,那邊天氣跟高雄很不一樣,皮膚不會濕濕黏黏的。」語畢,後悔自己是不是說太多?女孩望著他,似乎聽得津津有味、兩眼發亮,受到無形的鼓勵他忍不住繼續更加具體地描述起來:「Pais Vasco在西班牙北邊。我出生長大的地方叫Santander,有好吃的炸小魚、炸花枝。你聽過嗎?一間很有名的銀行叫Santander?」

對方搖搖頭,又在本子上用英文寫「那是什麼樣的地方?」

「下雨。常常下。有海、港口、船、海鮮,嗯…」他努力回想那個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還有什麼特別之處可以介紹,一時之間腦袋有些打結,她卻笑出來:「跟高雄很像呀!有海有港口有船,還有海鮮。想家的時候你可以去高雄港看船,也可以到西子灣看夕陽,還有旗津!我喜歡看人們在海邊玩耍時的表情,非常快樂。」女孩寫完小本子,從自己的書包拿出A4大小的空白筆記簿,開始迅速勾勒草圖;沒幾下原本空白的記事本已出現一片沙灘的粗淺樣貌:兩三個小孩在浪潮來往時蹦蹦跳跳、異常興奮;有一對情侶踏著水花、手牽手散步,離海水較遠處,有個女人正在蹓狗;還有一個背影坐在沙灘上望向遠方,手上握著一支已經被咬掉一大口、像魷魚的食物。女孩描繪得起勁,畫滿整個畫面還不夠、翻到隔頁繼續。這次逐漸清晰的是另一幕場景:最近處築起道像城堡上的矮牆,女孩細心描摹出使用石磚砌成的格子形狀;稍遠處是剛拍上岸的波浪,碎成朵朵浪花凋落在礁岩突出的尖端上;最遠處是太陽,擺置在畫面的正中間,夕暉平靜降下、灑佈,周圍繚繞的雲模糊曖昧原本簡潔渾圓的線條。畫裡沒有任何人物。光憑視覺,便可以清楚感覺到一波波海浪爭先恐後撲往岸邊的力量。突然,彷彿西班牙老家港口邊海水的鹹腥味瀰漫在公車總站的空氣裡,掩蓋過公廁、行人、因為高溫偶從水溝蓋竄出的可怕氣味;金黃陽光沐浴中、一艘艘停靠港口的帆船隨著海波搖晃,純白色的船體閃爍、反映出潔淨的光線。正午的水平面泛著剪碎的、金色的粼粼波光,緩緩擺盪,偶有覓食的海鷗低空掠過,爪子撈起幾縷金黃。

「妳畫得真好。是學藝術的學生嗎?」

女孩有些靦腆,搖了搖頭。「但我希望是。」在本子空白處補充道;剛剛完成的風景速寫圖一角,留下了一小行娟秀的字跡。他莞爾:「妳一定會是個很棒的畫家。相信我,這是我的專業。」想了想,改口:「曾是我大學時期的專業之一。」這下又勾起她的興趣,忙打開小本子寫下「你是做什麼的?」他歪頭思考好一會,數次張口要說、欲言又止,半天才擠出:「修理…畫?修理很舊的畫…。」看對方滿臉困惑,他快速翻頁寫下幾個英文單字。女孩接過本子、瞪大眼皺著眉,不明白這幾個字串在一塊的意義,很自然地舉起食指晃了晃,用嘴型問對方「什麼」。他心中略為訝異、正想著怎麼做出適當的回應時,六十號公車突然進站,女孩連忙拉住他手臂往公車門旁擠近。

4.

一陣慌亂後,兩人找到靠後方的座位。女孩甫坐下便將窗戶拉開半邊;他驚訝地看著對方跟自己相仿的習慣動作,卻正好對上視線,有點尷尬地迴避、視線飄到手中的記事本,假意翻閱。女孩拿過本子,寫下「你還沒說完。」後用力遞還給他。抬頭,不知道怎麼若無其事開口;最後在女孩坦率直接的目光中,有些不自然地也用英文書寫下幾行字。她很快接過去讀,隨即皺起眉頭,困惑地望著他又比出連串奇特的手勢,中指點在鼻頭、然後朝自己的方向搧了搧。他開始有些手足無措,脫口而出幾句外文。女孩瞪大眼,表情已非困惑而是驚奇,搶過他手中的筆記本唰唰地猛寫。

「你在說什麼?這不是中文,是你們國家的語言嗎?西班牙文?」女孩娟秀的字跡寫起英文有些龍飛鳳舞的味道。他赧然,點點頭、想想後又搖頭,接筆寫下「Vasco,家鄉話」而這件事情似乎引起對方莫大的興趣,這是他始料未及的;誰能想得到自己竟在苦學一年多的中文後,抵達台灣的第一天猛講全西班牙只有北方才會使用的巴斯克語?女孩急切地搶過本子、指指嘴巴,意思叫他開口說。雖暗自覺得莫名奇妙,但在無法拒絕女孩用目光懇求的情況下,只好硬著頭皮不斷複誦同一個句子;就像語言老師在作隨堂抽考一樣,她在記事本上寫下某個單字、他馬上得用巴斯克語翻譯,連帶配合誇張的嘴型。「魚」、「高山」、「媽媽」、「風」、「飛翔」、「星星」、「跑步」、「操場」、「蝴蝶」……,簡直像在玩翻譯機一樣不亦樂乎。最後靈感枯竭,女孩拿筆桿輕輕戳頭,鼓起臉頰、皺著眉頭,年輕的臉龐沒有什麼錯綜複雜的線條,只有某種單純、簡單純粹的氣質;他好笑地望著對方苦思的樣子。許久,突然想到什麼,她的臉上閃現耀眼的光采。

「大海」

看了看不滿意,又劃掉。

「海的聲音」

他呆愣住,幾秒後,仍是如實翻譯。

女孩露出滿意的笑容,比著再一次的手勢。他重複,對方卻要求再一次。就這樣重複了十幾次,女孩開始模仿他的嘴型、一雙鳳眼笑意盈盈很討人喜歡。原本漸漸厭煩這個遊戲的浮躁感也平息許多,反覆到最後自己都因為覺得荒謬而笑了出來。女孩不解地看著他,異常執著比出再一次的手勢,他順順呼吸,無奈地也用食指比個一、然後又重複,強調「這可是最後一次囉」,女孩點點頭。就在開口的那瞬間,突然有隻細嫩的小手掌輕輕覆蓋上自己的脖子,受到驚嚇後的本能讓他往後彈開;女孩的動作停頓、手懸在半空中。覺得自己這樣子好像太失禮,只好故作鎮定用中文說:「OK,最後一次,沒有了。」對方也不惱怒,笑容滿面,在小本子上寫「我喜歡看別人說話,很好玩。雖然耳朵聽不見,但用眼睛和手也可以聽到各種不同的聲音。」指指他的頸部、表示自己剛剛正在「聽」。會意過來,藉由聲帶振動來感受聲音的舉動在電影中似乎蠻常出現。好奇心作祟,他忍不住問:「妳天生就這樣嗎?」女孩點點頭。不知該作何適當的回應,只好選擇一般人最常套用的惋惜表情,但對方卻很不以為然地翻翻白眼。

「那你呢?為什麼來高雄?」

「我來工作。」

「很多地方都可以工作,為什麼選一個離西班牙這麼遠的國家?而且為什麼不是台北?那邊比較有名。」

被女孩一連串問題轟炸,他沉默,腦海中浮現很多回憶。

「因為我的女友是台灣人,在高雄長大。她說高雄是個很棒的都市,跟我說如果第一次出國旅行一定要選擇這裡。」

女孩歪頭看著他的側臉,提筆寫下「那女朋友呢?不會想念這裡嗎?」

陷入沉思,半响才回答:「她有事,不能來。」

他可以感覺到女孩探詢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可是過去太沉重,他暫時還無法輕鬆地向別人聊起這段往事和那個人所遺留的一切回憶。所幸,對方並沒有繼續追問下去。以為這段對話就要結束時,肩膀被輕輕碰觸。他轉頭好笑地望向女孩,猜想這次她又要出什麼怪招?對方臉上雖掛著笑容,卻用一種認真而嚴肅的態度,右手在左肩上方輕輕往下拂,就像在卸掉肩膀上的某種重擔。他微微皺眉、搖頭。女孩耐心地又重複一次動作,就像剛剛他為她做的事情一樣;一次又一次,他卻怎麼都搞不懂,只能抱歉地看著對方。

女孩啟口:「…光…..。」

見他還是滿臉困惑,她努力從喉嚨深處擠出更多力量:「沒…關…係….」對方卻沒有任何反應,表情木然。再試一次。她知道自己發出來的聲音跟普通人不同,因為,除了學校的老師願意花時間傾聽、耐心地引導她;從來沒有人能順利的理解,也從來沒有人有勇氣讓她一再的嘗試。每個人在她開口之後,不是迴避她的眼神、就是變得全身緊繃,眼睛好像是看著她卻眼神閃爍、充滿慌張。

在幾乎要放棄時,這個外國人卻突然紅了眼眶;那雙湛藍色像玻璃珠一樣美麗的眼睛在淚水包覆下更加透明清澈。

她停止。

對方情緒突然變得很激動,用雙手掩住自己的臉,肩膀劇烈顫抖。

女孩伸出手輕輕拍著他的背,像母親在哄孩子入睡一樣的溫柔。

過了幾分鐘,對方慢慢平靜下來。隨手將眼淚抹乾,很不好意思地看著她,問:「『謝謝妳』要怎麼說?」

女孩舉起大拇指朝他點兩下,跟人鞠躬的動作很相似;他也舉起右手大拇指,慎重其事地點了點。後來覺得感謝的程度不夠,舉起兩隻大拇指,向女孩表達謝意。她笑開了。雖然沒有聲音,但看得出來非常快樂。

5.

向女孩揮揮手,起身準備下車。

正要步下階梯時背包卻猛地被拉住,他回頭,見到女孩總是笑瞇瞇的鳳眼,她用手勢叫他等一下,急急忙忙從書包掏出那本筆記簿、撕下一頁後塞給他。

是那張西子灣的夕陽速寫。

他微笑,右手大拇指朝她點了點。

夕陽斜暉照映下,一個修長的身影緩緩獨自步行。約五分鐘後,要去報到的學校大門巍然矗立眼前。抬頭仰望,橘黃色的晚霞灑落遍地,灰色的門柱閃耀著橘橙色的光;美麗寧靜的畫面,好像有誰正從天上眷顧著他一般令他感到心安。

攤開手中的畫,覺得自己似乎慢慢開始能了解那個人在臨走前,希望他一定要來這裡看看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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